啊。
原来我不是不能离开墓碑,我是不能离开我自己啊。
我飘在他的身边,观察着装着我自己的那个小小的罐子。
这真的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罐子了,什么花样纹路都没有。
不过话说回来,为什么都十一年了,他才想起来带我离开那荒郊野外。
我好久好久没有见到其他人了,当然其他的阿飘也没有。
“你叫什么名字啊?”我跟在他的身边,百无聊赖地问。
反正他又听不见。
很少有人会对着空气正儿八经地介绍名字。
这么多年了我只知道我叫阿恙,他喜欢我。
走出一段距离后,我看见了一辆朴素的马车,朴素到甚至有些破旧,像是车马行里最寻常可见的那一种。
“大人,现在回去吗?”
马车夫低头哈腰地询问他。
他上了马车点了点头。
“委屈阿恙了。”他抱着我的小坛子温柔哄我。
很奇怪。
他好奇怪。
他不应当知道我在旁边,我已经死了十几年了耶。
我跟着飘进了马车,这里面的陈设真的好简陋,原来他的条件不是很好啊?
难道是终于攒够钱能够为我换一个地方下葬了吗?
不对呀,他身上衣服的布料都是极好的,腰间佩戴着的那块玉佩一看就价值不菲。
“回去。”
他在面对外人和对我说话一点都不同,清冷的声音掷地有声,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和在位者的清高孤傲。
谁能想得到他刚刚在我的墓前还哭过呢。
我扒拉在车窗前,用力对着帘子吹了一口气,可惜车帘纹丝不动,我只好选择飘了出去。
东都洛阳。
我的脑中自然而然地出现了这个名字。
这里……
好像是我长大的地方。
我眨了眨眼,望着这座陌生又熟悉的城池,心中竟然有些复杂。
先皇迁都洛阳,如今的洛阳已经不能称之为东都了,它是真正的都城。
我飘到了他的身边,和他一起坐在座位上。
我罕见地脑袋有点痛,无数的记忆涌入我的脑海,比如这里是洛阳,比如和洛阳有关的一切。
城南有一家桂花糕特别好吃,城北王娘子的绣工一绝。
只是我还是想不起来和自己有关的事情。
“喂,你要带我去哪里啊?”
再进去可没有地方可以埋我,人总不能一直抱着骨灰盒吧。
人是可以一直抱着骨灰盒的。
我见马车驶入洛阳城,在城门楼的车马行前停了下来,他还没松手。
原来是租用的马车,怪不得这么破。
“阿恙乖,不会再让你坐这样的马车了。”
这样的马车有什么不好吗?
阿飘接触不到实物,我没什么特别的感受,就是这马车确实小了点,我差点要叠他身上了。
“我们再等一会儿。”他低眉,大拇指摸索着我的小坛子,明明没有接触到我,我却总有一种他在抚摸我的错觉。
他说的一会儿果然是一会儿,没过多久面前就出现了一大队披坚执锐的士兵,他们整齐划一地跪倒在他的面前。
“王爷属下救驾来迟,请王爷责罚。”
他还是个王爷啊?
有些出乎意料又在预料之内。
救驾来迟,嗯……他在见我之前遭遇了什么。
这是他坐破马车的原因吗?
“回府。”他目光冷然地穿过我,落在跪于前方的人身上。
虽然知道他看的不是我,我还是忍不住瑟缩了一下。
他的目光好可怕。
我生前喜欢的是这样的人吗?
我总觉得我活着和我死了性格差挺大的。
我们换了一辆宽敞华丽的马车,马车上有一个巨大的标记,四角挂了可爱的风铃,车厢内铺上了一层软垫,风格和他不太像。
倒像是女孩子的。
可恶,既然这样为什么要把我带回来。
我不是人吗!
哦,打扰了,我不是人。
“阿恙,我们回家。”他的头靠在我的小坛子上,他这动作让我有些心惊胆战。
轻点轻点!
头这么重,可不要把我的小坛子给压破了,我要是落了满地可怎么捡起来啊。
我一想到自己被风吹向四面八方,整个飘都不好了。
他要带我回家。
我家在哪里?
我抚摸他的眉眼,手指从他的脸上穿过。
“我做到了,阿恙……”
他怎么总喜欢说一些似是而非的话,我没有记忆听不懂呀。
马车穿行偌大的洛阳城,驶入了内城。
他要带我去王府吗?
话说他年龄不小了,还是个身处高位之人,我会不会看见他的一排娇妻美妾列队恭迎。
我想想还有些失落,这么多年来只有他记得我。
可是我已经死啦。
谁都没必要为了死人守身如玉,又不立贞节牌坊。
何况我还不知道我与他生前关系如何。
只是失落控制不住。
我飘到他面前,戳了戳他的脸,他似有所感对我伸出手。
恍惚间我将手搭在他的手上,魂肉分离的刹那我才想起来,我是阿飘呀。
我永远也触碰不到他。
原以为他是寻常宗族王爷,没想到他抱着我来到的地方是摄政王府。
这职位从古至今都未曾出现过几次,只有国主无力承担拥有执政能力才会由皇室宗族担任。
他好像不是皇族的人,皇族姓沈才对。
发生了什么?
我仰头凝望着狂草的“摄政王府”四个大字皱起了眉头。
这不应当。
他不该是摄政王。
而且这地方有点熟悉。
我捂住太阳穴,方才马车上的疼痛再度出现,我扶住一边的他,却从他的身体穿过,直愣愣倒在了地上。
还好阿飘是不会痛的。
我坐在地上目光缓缓随着他的走动而远去。
他抱着我进了王府。
熟悉而陌生的牵引力拉扯着我向前飘去。
我如今变得离不开他了,一如当初离不开我的坟墓。
他在书房。
墙上悬挂着一副女子的画像,他痴迷地注视着画中人,抱着我的骨灰喃喃自语。
“阿恙我带你回来了……”
以前没发现,我现在怎么觉得他好像不太对劲。
我都已经死去十多年了,他如今的模样让我有些难以形容。
设想中的娇妻美妾是不存在的,这偌大的摄政王府内连侍女都见不到几个,我合理怀疑蚊子都是公的。
我站立在他的身侧,和他一同欣赏女子的美貌。
不出意外那就是我。
我和我想象中有点出入,又说不上哪里不同。
她面带浅笑目光却冰冷,手中执长剑一柄,剑端直指前方。
画师的视角像是偷看,她的身影被衬地高大,连睫毛间落下的阴影都被如此清晰的描绘。
女子随着舞剑裸露出来的手腕上有一道丑陋的疤痕。
我挽起我的襦裙长袖,左手食指划过狰狞。
果真是我么。
我原以为我会是哪家娇生惯养长大的贵女,毕竟看我如今的模样属实是有点废。
值得令人高兴的是,我确实是个美人,在我见过的所有人和阿飘中我都是数一数二。
我的目光从画中女子身上往下,最后停留在落款。
“庚寅年四月廿七芒种秦随赠皇七女沈微恙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