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许秀兰花了四块钱救回来的狗。
她将我从狗肉店拎走,凶神恶煞。
“等我走丢的乖孙月亮回来,我就杀你炖汤给她补身体。”
后来,月亮终于回来了。
许秀兰却一手拉着月亮,一手抱着我拍全家福,笑得一脸幸福。
“往后啊,咱们一家三口痛痛快快地活!”
可是月亮卷走了许秀兰所有养老钱,然后逃之夭夭。
这时我们才知道。
月亮是假的。
……
我在狗肉店遇到许秀兰的那天,我真的以为自己快要死了。
脏污的卡车后厢里,运来了一批又一批狗。
他们体型有异,毛色不同,但眼睛中都透露着恐惧。
有的脖子上还挂着狗牌,有的还在吐着舌头兴奋着,以为人类救了他们,从此不用挨饿流浪了。
“全都剃毛送去剁肉!”狗肉店老板挺着肚子,点着票子搓着手,笑得肥肉堆溢。
无数只狗兴奋着被送过去,然后毫无例外传来凄厉的嘶吼。
轮到我时,狗肉店老板拎起我的后颈,从鼻孔里哼了一声。
“狗贩子真是想钱想疯了,拿鼻噶大点的狗糊弄我。”
他猛地将我往水泥地上一甩,我疼得哀哀叫。
眼见老板的皮鞋就要重重压在我身上。
竟是想要将我活活踩死。
“爸——我正好缺条狗,送我呗。”
他的小儿子拿着弹弓,笑容满面。
我感激地看着他。
那一刻,我真的以为自己遇到了好人。
小男孩用一根麻绳,捆住我的腿脚,四仰八叉地将我绑在树上。
用弹弓裹着玻璃珠,冲劲十足地朝我射过来。
玻璃珠狠狠打向我的眼珠,打向我的肚子。
我疼得直叫,不停地挣扎。
我越是叫、越是惨,小男孩越是兴奋。
他拍手大笑:“好玩!好玩!活狗实验最能检验我的弹弓水平!”
我被打得没有力气,只能呜呜叫着。
绝望一点一点蔓延……
就在我以为必死无疑时,许秀兰从天而降。
她路过狗肉店,被小男孩的顽劣吓得心惊肉跳。
她一手挎着鸡蛋篮子,一手揪住小男孩,凶巴巴地像个河东妇。
“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没教养?有没有爱心啊?”
小男孩狠狠呸了她一口浓痰,吐在许秀兰新裁的蓝布衣裳上。
“老太婆,你装什么好人?你要是有爱心,你有本事把这狗买了啊!”
许秀兰看了我一眼,紧了紧鸡蛋篮子:“这狗多少钱?”
男孩眼珠子滴溜溜转:“两块钱!一分都不能少!”
80年代,一块钱能买一斤猪肉,或是两斤面粉。
但没人傻到用来买狗。
许秀兰又看了看我,没吭声。
男孩大笑起来:“老货!假惺惺什么?连条狗都买不起!”
我看着许秀兰,呜呜叫了几声。
她从怀里摸了两块钱出来,很硬气地甩在男孩脸上。
男孩拿着钱,惊喜地跳起来。
他又跑过来,拦住许秀兰。
“慢点!这狗你不能带走!”
“凭什么?我花了钱!”
“现在涨价了。”男孩无赖一笑,坐地起价,“这狗现在四块钱。”
许秀兰左手拼命摁住右手,这才忍住没有扇他耳光的冲动。
她冲过去,将我的绳子解下来,看了看我还有没有气。
许秀兰背过身去,从里裤里掏出一只布兜,仔细拣了几张碎碎巴巴的零钱。
然后奋力朝路口一撒。
零钱飘飘扬扬,四散飞向路口。
男孩尖叫一声:“我的钱!”接着便跑过去捡钱。
许秀兰将我揣在怀里,摸了我一把,骂道:“小赔钱货。”
她的怀抱很暖,走路很稳。
一步一步,将我带回家。
我在她怀里努力抬起头,想要记住她的脸。
那时我想。
人类也不全是坏的。
至少许秀兰,是个好人。
许秀兰在梧桐村里经营着一个小卖铺。
她人实诚,价钱也低,从不缺斤少两。
大家都乐意来她这里买东西。
许秀兰小卖铺的堂面上,摆着一张她斥巨资洗出来的巨大彩色相片,庄重地裱在那里,每个来东西的人,都能一眼看到。
相片上,月亮脸蛋红扑扑的,巴掌脸,大眼睛,笑起来左边脸颊还有一个小梨涡。
村里人每次来买完东西,都会被许秀兰塞上一张小卡片。
卡片上也是那张相片。
小字写着:“吴月亮,女,1968年12月21日生,于1973年9月11日在梧桐村许秀兰小卖铺走丢,走丢时穿红色小褂,黄色绒裤,臂弯处有一枚硬币大小的胎记,如有线索,必定重金酬谢。”
卡片载着许秀兰的希望,传遍了梧桐村的每一个角落。
那次,有个来买糖果的客人,许秀兰照例塞上一张小卡片。
客人欲言又止:“许大娘,月亮都丢了十二年了,您还不放弃啊?”
一向对顾客好脾气的许秀兰立刻黑了脸。
她一把夺过客人手里的糖果子,数了钱退给他,脸色阴沉。
“你这说的什么话!月亮是我亲外孙女,我不找她谁找她?”
“我告诉你!就算是找到死,我也会继续找!”
“只要我许秀兰在这一天,她月亮就有家能回!”
“去去去!这果子我今日不高兴卖了!”
客人落荒而逃。
许秀兰深吸了一口气,独自一人坐在店里,忽然没了刚才的暴脾气。
她将我搂到怀里,凶神恶煞地威胁我。
“好好活下去!长大点,肉多点,等我的月亮回来了,我就炖狗肉汤给月亮补身子!”
她抬头,静静地看了一会月亮的照片,忽然叹了口气,然后拿了根糖果子,一掰二,分了一半到我嘴里。
许秀兰摸着我的毛,轻轻地说。
“我的宝贝外孙女叫月亮。”
“你是我救的,也得叫我一声姥。”
她点着我的头,郑重其事。
“星星。你就叫许星星。”
许秀兰将我养得油光水滑,眼睛亮亮。
她平时有两件事最喜欢做。
一是每周都跑到警局,去询问月亮的下落。
刮风下雨,雷打不动。
二是买礼物。
许秀兰很小气。
对待自己,一块馍,一口凉水,就能凑合一天。
但是她给月亮准备了大大小小,琳琅满目的礼物。
小到小孩子喜欢的摇晃车、红围巾,大到小姑娘喜欢的玉镯、平安锁、金坠子。
她都小心翼翼地准备好,当作缺失的这几年,给月亮补上的生日礼物。
我曾在村里到处乱跑时,听到村头一群老太闲扯。
她们咂巴着嘴,高谈阔论:“许秀兰就是活该!月亮走丢的时候,才多大呀?六岁大的一点小娃娃,特意跟着她娘从城里赶回来,就是为了和许秀兰过个团圆中秋。”
“许秀兰还稀罕得不得了,抱着月亮亲了又亲看了又看!结果就趁着个给月亮拿哨子糖的功夫,月亮就走丢了!”
“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?居然给月亮两分钱,让她去路过的卖货郎那里,自己买个麦芽糖吃,回过神的时候,人早就没了!”
“她能不悔吗?为了这事,女儿和她撕破脸,老死不相往来,最后连个养老的人都没有!月亮一个女娃娃,能有多大的命活着?说不定都被卖去当小媳妇了!要我说啊,这许秀兰就是年轻时脾气太冲,老了遭报应!”
我愣愣地站了一会,尾巴也不摇了。
我汪汪大吠,疯了一样冲过去咬她们的裤腿。
谁都不能说许秀兰!
一点坏话都不能说!
我呲牙咧嘴,紧紧绷住身体,嘴里磨出威胁一般的吼叫。
“哎哟,哎哟,许秀兰是个疯的,养的狗也是个疯狗!”
她们吓了一大跳,颤颤巍巍地相互搀扶着,小脚赶紧挪步,企图想要避开我。
我夹紧身体,浑身毛都炸开,还想要再冲上去吓唬她们。
却听见梧桐树下遥遥传来熟悉的喊声。
“许星星——”
我回头。
看见许秀兰站在树下,双眼泪光闪烁。
她带着哭腔。
“星星,咱们回家吃饭。”
第一次得到月亮消息时,是在一个平平无奇,阳光充足的下午。
我吃完狗饭,躺在许秀兰身边,有些昏昏欲睡。
许秀兰靠在摇椅上,扇着大蒲扇,眯着眼睛打盹。
“咚咚!”
两个生面孔的年轻男人,打着赤膊,一个瘦一个胖,开着一辆当时并不常见的昂贵摩托车,屈起手指,咚咚在许秀兰柜台上敲了两下。
许秀兰睁开眼睛,仍旧困倦:“要点什么?”
“两包烟。”胖子粗声粗气,“要最贵的。”
许秀兰摸了两包烟,照例塞了一张月亮卡片递给他们。
瘦子接过烟,捏起那张卡片瞅了瞅,忽然说:“我认识这姑娘。”
许秀兰眼睛一下子亮了,她几乎是俯冲过去,紧紧盯着那人,声音都因为紧张而变得尖锐起来。
“真的?你可看清楚了我月亮的脸?她现在在哪呢?”
瘦子晃晃手里的两包烟:“这烟?”
“拿去抽拿去抽!只要能找到我月亮,做什么都行!”许秀兰又抓了一把糖果子,使劲往瘦子手里塞。
瘦子也不着急,慢慢地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:“那这上面说的,重金酬谢?”
许秀兰搓搓手:“你跟我说月亮的下落,我肯定是给钱的。”
“成。”瘦子点燃烟,吐出一圈烟雾,喷在许秀兰脸上。
“这姑娘去给人当小媳妇去了,手脚不干净,都快叫那家婆婆和男人打死了。”
许秀兰愣了愣,忽然发出尖锐的声音。
“胡说!你胡说八道!我月亮才十八岁!当什么小媳妇?!”
“给瘸子养着,长大了当媳妇呗。”胖子哈哈大笑。
许秀兰几乎站不住了,她抓住柜台边角,努力支撑住自己。
“那月亮现在在哪呢?你在哪见的她?”
瘦子吞云吐雾,眼神锐利。
“你先给我四百块钱,我就告诉你。”
四百块钱,在当时无疑是一笔巨款。
许秀兰稳了稳:“这不是小钱,你们等等我,我去取钱。”
她穿过堂屋,拐进卧室,抬头终于看不见那两人身影了。
才终于深吸一口气,颤颤巍巍地拨通镇子上警察局的电话。
话筒刚有声音传过来。
她就迫不及待,声音发抖。
“警察同志,请问月亮有线索了吗?刚才来了两个小伙子,说找到月亮了,请问可靠可信吗?”
她紧紧贴近话筒,像是贴近此生唯一的希望。
“嘟嘟——”
她愣神。
后知后觉发现,刚才的话筒的声音,是忙音。
电话忽然打不通了。
“还要不要月亮消息了?她可是快被活活打死了!”
前屋传来带笑的喊声。
许秀兰忙应了一声,从枕头下摸了四百块钱,快步走了出去。
两个人跨在摩托车上,笑着看许秀兰小跑出来。
许秀兰将那四百块钱珍重地递给他,小心地问:“我月亮呢?”
“月亮?”瘦子拿过钱,塞进裤兜里,哈哈大笑,“月亮在天上呢!等晚上了你就看见了!”
我跟在许秀兰后面,脚掌踩到异物。
是被割断的电话线。
许秀兰呆了几秒,接着大吼:“你骗我!你骗我!”
她像是疯了一样,抓住晒在旁边的一筐豆角,便劈头盖脸砸过去。
声声凄厉、绝望。
“你们不得好死!”
胖子嗤笑一声:“老疯子,你的事可都传遍了,中秋节把六岁大的外孙女看丢了,我倒要看看是谁不得好死?”
胖子抹了一把脸上的豆角,猛地一推许秀兰。
许秀兰被他一推,腿上没用力,竟硬生生地跌坐在地上,费了半天力气也没起来。
她像是失去灵魂,呆呆愣愣倒在地上,手上还捏着那张月亮卡片。
许秀兰没有想到。
月亮卡片全村可见。
她的思念无所遁形。
于是她的思念被人利用。
成了杀她最好的刀。
摩托车轰鸣逃窜的那一刻。
我一跃而起,猛地咬住后座上胖子的手。
死死不松口。
胖子疼得整张肥脸都皱起来,像一团被揉皱的擦腚草纸。
“疯狗!松开!妈的我要剁了这只狗!”
胖子揪住我的腿,拼命打我的嘴,想要把我扯下来。
摩托车喷吐着白汽,一直跑到一处麦田地,瘦子才停了车。
胖子从后车厢摸了把扳手,高高扬起,重重敲在我的后腿上。
我用尽浑身力气,咬下了胖子虎口处的连筋肉。
胖子疼得满头大汗,几乎都要昏厥过去。
我从高高的摩托车上被摔落,砸在麦田地里,疼得觉得全身都要裂开。
胖子疼得快要哭出来,捂着手哀叫个不停。
“哥,你得替我报仇,我不能被一条疯狗欺负了。”
“真他妈疯老太婆养疯狗,一家子疯子。”
瘦子眼睛扫过高高的麦田。
我趴在地上,奄奄一息,不敢出声。
半晌,瘦子重新启动摩托车:“你都说它是疯狗了,我带你去城里打针,咱们来日方长,慢慢和那群疯子算账。”
轰鸣声再次传来。
直到摩托车的白气散尽,轰鸣声消失,我才敢慢慢爬起来。
后腿撕心裂肺地疼,几乎没有知觉。
我不知道这是在哪里,但我想见许秀兰。
她太久不见我,会担心的。
我拖着后腿,一路闻闻嗅嗅,企图找到回月亮小卖铺的路。
流血了,我便闻着味,嚼几株药草,随便吐在伤口上,再继续赶路。
慢慢地,天黑了,月亮出来了。
我抬头,咧着嘴笑。
许秀兰是笨蛋。
月亮不就挂在天上吗?
夜色深处,许秀兰忽然打着手电筒,出现在尽头。
她焦急地寻找我。
我笑起来,更加卖力地跑过去。
许秀兰来接我回家了!
跑近了,许秀兰却不见了。
我抬头,月亮也被云彩遮住了。
没有许秀兰,也没有月亮。
都是我的幻觉。
我倒在月亮下,彻底晕了过去。
许秀兰又一次救了我。
这次不是幻觉。
我醒来时,便是在她的背篓里。
背篓里垫了一层软软的棉花垫子。
许秀兰抹着眼泪,碎碎念。
“十公里!整整十公里!星星,你是怎么找到家的?你得吃了多少苦啊。”
她用力地走着,眼泪吧嗒吧嗒掉。
许秀兰带我去找了村医,好不容易给我扳回后腿。
她又抹着眼泪将我背回家,心疼我受的苦。
许秀兰磕了只鸡蛋,给我炖了蛋。
她小心地抱着我的腿,望着天上的月亮。
声音哽咽,语气坚定。
“星星,我不会放弃的。”
“我一定能找到月亮。一定能。”
许秀兰变得忙碌。
村子里,镇子上,都能看到一个老太太,逢人便发一张月亮卡片。
警察叹气:“再被有心人利用,再被骗怎么办?”
上次的那两个人,还没有被抓到。
许秀兰抹把汗,笑笑:“不怕。找月亮要紧,人多力量大。”
许秀兰在家里时,经常对着拜佛念经。
祈求上天把月亮送回身边。
不知道是不是上天真的显灵。
许秀兰在发月亮卡片时,忽然有个小姑娘,冲过来抱着许秀兰就哭。
小姑娘披头散发,浑身脏兮兮的,穿着破衣裳,像是在泥巴堆里打了个几个滚。
上来就撕心裂肺地哭。
“姥姥!我,我终于找到你了!”
许秀兰心一颤,哆哆嗦嗦看过去。
捧着小姑娘的眉眼反复看。
小姑娘哭着掀开袖子,露出臂弯处一枚硬币大小的胎记。
许秀兰浑身一震,终于放声大哭。
“月亮,你是我的月亮!月亮回来了!”
“你走丢这么多年,姥姥都要担心死了。”
一老一少,紧紧抱在一起。
像是游鱼归海,倦鸟归巢。
我雀跃地摇着尾巴,围在月亮和许秀兰身边来回转圈。
却惊愕地发现——
月亮的眼底,不经意间,流露出一丝得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