深秋,齐宫内一片萧瑟。
华丽的奢靡的秋水殿内,绣娘们依次进入。
竖着进,用草席卷了横着出。
上一具被拖出的尸体,一只纤细苍白的戴着桃木红绳的胳膊,无力垂下。
明明已经是秋意寒凉,但是跪在殿外的众多绣娘们,额头上却都冒出豆大的汗珠来。
“下一个,沈观雪。”
沈观雪被点到名字,下意识地瑟缩一下。
秋水殿掌事姑姑阿芍像是看死人一般瞥了沈观雪一眼,努嘴示意她进去。
今日这大半天,已经死了九个绣娘了。
阿芍既希望有个人能解了娘娘那不可告人的隐疾,又觉得眼前这些吓成鹌鹑一样的小绣娘不过是平白去送命。
沈观雪进了殿,守着规矩,跪在地上不敢抬头。
“你就是江南第一绣娘沈氏?”
这个女声,娇媚又甜腻,还带着毫不掩饰的独属于上位者的傲慢。
和沈观雪记忆里那个人的声音重合。
“回娘娘,正是奴婢。”
“抬起头来,看看本宫。”
沈观雪深吸一口气,顺从地抬头。
霎时间,瞳孔紧缩,再也维持不了端正的跪姿,跌坐在地上。
眼前的女子是贵妃江氏,闺名若霖。
本是辅国公府一个最为卑微的庶女,但是八年前刚一入宫,便被封为贵妃,盛宠不衰。
又因着皇后常年锁宫不出,这后宫便都由江贵妃一手把持,宫中妃嫔无不敬畏。
本应是美艳无双的一张芙蓉面,可是此刻却五官移位,鼻子歪斜,嘴角裂开。
脸部皮肤尽数开裂,露出黄白相间的模糊血肉。
华丽的宫装下,是微微隆起的小腹。
怪不得,宫中盛传江贵妃有孕后脸上生了疹子,再不出宫门,连皇上都不见。
原来竟是如此。
江若霖很冷眼打量沈观雪微微颤抖的身躯。
“怕了?”
沈观雪埋头,没有回应,似乎是怕到了极致。
但是没人知道,她的颤抖,是因为兴奋。
极致的兴奋,让她的心脏在控制不住地叫嚣着。
就是她,她的报应,要来了。
“听说你是江南第一绣娘,一双巧手,可做天衣无缝。”
一只涂着如血蔻丹的冰冷手指忽然捏住沈观雪的下巴,强迫她抬起头。
江若霖那张诡异破碎的脸就那么毫无防备的无限放大在沈观雪面前,几乎和她鼻尖相抵。
“那你说,本宫这张脸,你能不能缝补如初呢?”
这样的一张脸,岂是普通针线可以缝补的。
沈观雪的眼中,流露出恰到好处的恐惧。
好半晌才咽了咽口水,勉强挤出一句话来。
“奴婢愿意一试。”
江若霖放开她,“你倒是胆大,前面那些个废物,可是看都不敢看本宫一眼。”
沈观雪瑟缩一下,“所以她们都死了,奴婢想活,想为娘娘分忧。”
看过贵妃样貌的绣娘,都没法活。
“好,好一个想活,那就拿出你的本事来。”
“若是真能为本宫分忧,本宫不会亏待你。”
沈观雪起身,拿出自己随身的针线包。
一双素手,穿针引线。
细如发丝的银针尾上,缠绕着如蛛丝一般的透明细线,被沈观雪捏在纤细的指尖上。
银针即将落下之际,江若霖猛地抓住沈观雪的手腕。
一双堪堪被扭曲眼皮挂住的眼珠冷冷地审视她。
“这是什么线?为何本宫从未见过?”
沈观雪指尖轻捻,“回贵妃娘娘,这是奴婢家传的丝线,可补世间万物而不留痕迹。”
“娘娘放心,奴婢必不负娘娘所望。”
江若霖的眼里还存有一丝狐疑。
但是又不得不信,毕竟杀了几十个绣娘了,这还是第一个敢尝试为她修补容颜的。
至高无上的地位,皇上的宠爱,以及腹中的孩儿,还有唾手可得的皇后之位,都需要这张脸做支撑。
所以她只能抓住一切可能修补容貌的机会。
光线昏暗的奢靡宫殿内。
沈观雪站,江若霖坐。
她居高临下的指尖轻抚江若霖那张破碎的脸。
声音低沉轻柔,似安抚又似蛊惑。
“娘娘,闭上眼睛。”
江若霖轻轻闭上眼睛。
感受到针尖落下的轻微疼痛,她心里竟有一丝安宁。
她如今已经有了四个月的身孕,有孕三个月的时候,度过了吃什么呕什么的害喜之症,她忽然胃口大开。
随着身子越来越丰腴,随之而来的便是这张自己处心积虑得来的容颜上的改变。
先是变形,再是移位,继而是开裂。
她能清晰地感受到皇上对她的不喜。
沈观雪素手翻飞,在江若霖的脸上细细缝补。
眼神专注,神情认真。
除了指尖的薄茧,没人知道她为了这一天付出了多少努力。
她啊,用八年的时间,成为了江南第一绣娘。
又在江贵妃广招天下绣娘入宫之际,用所有积蓄重金为自己搞了一个清白出身。
这才能来到齐宫之中。
世人皆道江贵妃是要求一袭最美的华服,但是却不知,她是要求一张让她继续平步青云的脸。
柔韧的丝线,仔细地缝合,融入皮肤中,不见踪迹。
这材料啊,唯有取之于人,才能用之于人。
这是筋。
尸体上的筋。
用秘术抽出,炮制,九蒸九晒。
再细细地劈成比蜘蛛丝还要细的线。
唯有这样的材料,才能缝补这张因为丰腴而崩塌的美人面。
这张她爹娘八年前亲手所塑的脸,如今,终于到了她手里。
“娘娘,好了。”
沈观雪捧了铜镜,跪在江若霖面前。
镜中的美人,雪肤花貌,娇艳如牡丹,艳丽若玫瑰。
盼顾之间凌厉迫人。
江若霖澈颤抖着手,满眼都是不可置信地抚上自己的脸。
“竟……如此神奇,简直是巧夺天工。”
“果然,民间多奇人,那对夫妻死了又如何,本宫如今权倾天下,如何还能寻不到为本宫效力之人。”
“赏,重赏。”
沈观雪跪下,深深叩头谢恩。
她可不是什么绣娘。
她的父母死后,她就是这世间最后一个缝尸匠了。
从此以后,不缝尸,只缝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