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本来径直走向相府软轿的步伐顿下来。
脚尖一转,慢悠悠上前,停在对方五尺开外。
宫内奇珍无数,一些异域花草足足生得两尺有余。
我这年十二岁的身量不高,一时也没人注意得到。
“小野种,谁让你今天凑到二公主面前的?还害得诸位公公被罚,咱家看你真是活腻了!”
尖细的声音,云湘宫内太监。
我知道地下被欺压的人是楼涣。
如今还不到九岁。
他那宫女母妃死去的第二年,没了人以命庇护,他从一个被宫里视为透明的人,彻底了沦为了人尽可欺的狗。
今日之事,起于云湘宫内太监克扣了主子吃食。
少年人的身子挨不住饿意,跑到后花园偷食牡丹,红艳艳的花汁浸了满脸,害得在其中捉迷藏的二公主受了惊。
公主的母妃清贵人便心头不悦了,将云湘宫的宫人尽数罚了月俸。
罪名是“管教不严”。
——何其大的羞辱。
我站的位置不远不近,宫灯很暗,月光也只有薄薄一层,以至看不清旁人面孔,只看得清受辱的小皇子一人。
他身上穿的是早些年才时兴的云纹交襟,布料皱作一团,看不出半点名贵的意思。
傍晚才刚下过薄雨,往地上一摔,满身是秽浊的污泥。
抿着嘴,一副沉默寡言的姿态。
旁边小太监手执的拂尘,一下下甩在他脸上,嘴里吐出的污言秽语句句戳心。
“你那死鬼娘死得时候怎么也没带上你,净给咱家惹些麻烦。”
“真真是野种命大。”
初冬的风不大,却也绝不暖和。
三两缕轻飘飘地吹,连秋叶都吹不动几片,在吹到人身上的前一秒,都显得极端无害。
我紧了紧身上披的雪白色绒裘大衣,目光还是凝在前方人身上。
少年跌在地上,对身前人的咒骂无动于衷。
我从前只当他被刺到伤处,不愿多言。
到了如今,才稍稍觉出些味儿来。
——他或许根本就是不在乎的。
我举整个家族之力扶他上位,尽心竭力地助他稳定朝局,最后都要带着一句“玩腻了”便死于他手。
生他却不能护他的母妃,区区一个身世甚微的宫婢罢了,在他心里,又能算得上什么人物。
我从前在这个时候才认识他。
顺理成章地救了他,护着他,一直助他偿愿,然后被他杀死。
那一生纷乱,如今想想,竟恍如大梦。
那人若有所觉,目光跟着转过来。
与我不偏不倚地对上,错愕似的怔了一瞬。
我不闪不避,又静静看了他好一会儿——这场羞辱却好似不会休止一般。
翻来覆去的辱骂,连词句都没什么新意。
我失了兴趣,摆摆手让怜春唤来宫门侍卫。
“这几个人,言行粗鄙,污了我家小姐眼睛耳朵,罪不容赦,通通拉去拔了舌头!”
我在京城素来是以纯善仁爱之名而著称的,与其他官家小姐的张扬跋扈丝毫不同。
那领头的侍卫听了怜春的话,一时犹豫。
我便看他一眼,抬起下颌,遥遥向那方一示意,几人便立刻上前将人拖了下去。
等人散尽了,我才不紧不慢地走上前,弯下腰,视线与少年持平。